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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窗外蝉鸣聒噪。

    房里点了几盏灯, 刚剪过灯花,灯火明亮。

    暑热天的夜晚, 蚊子多,飞蛾也多, 门窗明明关得严实,不知飞虫从哪个罅隙钻进房里, 不停往罩了纱罩的灯上扑。

    傅云英坐在傅云章房里的书案前写祭文。

    她写完一段,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。

    傅云章靠坐在床头听着,偶尔开口要她改动一两个用词。

    每一次动乱之中必有一场杀戮, 京城死了不少人, 有些是他们认识的, 有些是不认识的。

    诗社的人要为在反抗中死去的同僚写祭文以示哀悼,这种彰显名声的事自然少不了傅云章和傅云英。

    不想让傅云章劳神,傅云英写完自己的, 以他的口吻帮他代笔, 写完拿给他看,略作修改。

    她自己写的祭文洋洋洒洒,风骨清峻,雄健凌厉, 以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。

    为傅云章代笔时,则尽量收敛, 再三斟酌, 努力模仿他平时的风格。

    她擅于模仿, 倒也不是很难, 几篇写下来,文字典雅醇正,气脉从容。

    搁下笔,她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境也变得平和许多,夏夜燥热,她却难得心平气和。

    她忽然有点明白傅云章为什么想也不想就答应由她代写祭文,还要监督她写。

    世人追名逐利,犹如飞蛾扑火。

    唾手可得的权势当前,大多数人很难保持理智。

    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,不能忘乎所以,不管什么时候都得沉得住气。

    吱嘎几声,莲壳推门送消夜进来,调的桂花藕粉,洒了红豆卤,一大碗晶莹剔透的凉粉,还有西瓜,鲜菱角,葡萄,鲜桃,刚洗过,装在竹丝攒盒里,水灵灵的。

    这是傅云章吃的,傅云英的消夜实惠,就是一碗雪菜笋片肉丝面。

    面汤鲜美可口,傅云英洗了手,坐着吃面。

    她吃得很香甜,傅云章拿着瓢羹舀藕粉吃,眼睛却望着她手里的筷子。

    傅云英无意间看到他仿佛很馋的样子,愣了一下,忍不住笑了,“二哥,你这些天只能吃清淡的。我劳心劳力,可以吃点好的。等你好了,想吃什么吃什么。”

    傅云章摇头失笑,不看她了,慢慢把一碗藕粉吃完。

    莲壳送茶给二人漱口,对傅云英道:“管家说已经看过几处宅子了,都是好房子,地方宽敞,房间多,和宫城离得近,价钱也合算。”

    傅云英点点头。

    傅云章喝口茶,看她一眼,“要赁新屋?”

    傅云英嗯一声,道:“高坡铺这边没有大宅子,不够住,每天去衙署也不太方便,我想买大院子。马上就是乡试,等年底,赵琪、杜嘉贞、陈葵、李顺……我在江城书院的同窗都会赴京赶考,还有苏桐也快回来了,二哥你的朋友也陆续写信来,说他们会来京城,买新宅子,好安置他们。”

    傅四老爷也会进京,如果傅云泰和他一起来,还得给小夫妻俩预备单独的院落。

    另外她和傅云章的幕僚人数增多,不可能一直委屈他们住倒座房里。

    还得辟出两所几进大院子做外书房,她和傅云章的书房得和内院分开,虽然他们家内院现在并没有其他妇人居住。

    他们家没有根基底蕴,这一代开始靠科举起步,想要让家族发展壮大,首先必须扩展自己的势力。

    昔年结交的人脉开始发挥作用,傅云章的同年在各地历练,傅云英的学生们即将崭露头角。

    确实得要换新宅。

    傅云章沉吟片刻,打发莲壳出去。

    烛火微微晃动。

    他递了把蒲葵扇子给傅云英,“今天霍指挥使来过?”

    蒲葵扇扇面阔大,但拿在手里很轻,没什么分量,她轻轻摇动扇子,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以后准备怎么办?”

    傅云章自己也拿了把扇子,慢慢摇,蒲葵扇窸窸窣窣响。

    窗外蝉鸣依旧嘈杂,夏夜漫长。

    “我心里有数。”傅云英平静道,“现在时机还不成熟。”

    傅云章看着她,温和道,“也别顾忌太多,总归得要你自己高兴,我看霍指挥使也不是墨守成规的人。”

    若是一般男子,怎么可能容忍她每天混迹在官场当中。

    傅云英轻声答:“我晓得。”

    傅云章有些忧愁。

    她素来肯忍让身边亲近的人,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。霍明锦要是欺负她怎么办?

    一开始想着霍明锦肯包容她,自然是怎么想怎么好,但继续往下想,又觉得不妥。

    看他沉默下来,傅云英站起身,把脚踏旁桌案上的茶杯挪走了。

    听见声音,傅云章抬起头,笑问:“怎么就把茶撤了?”

    傅云英弯腰凑近他,看了看他的脸色。

    灯光笼在他脸上,五官精致柔和,含笑望着她,目光温和。

    “二哥,别吃茶了,劳了半日神,早些睡。”

    她看着傅云章睡下,回到自己院子,坐在灯下写了几封信,才洗漱就寝。

    次日早上,嘱咐管家把信送出去,门房禀报,范维屏来了。

    范维屏虽然官职高于她,但知道她是楚王留给新君朱和昶的人,不敢傲慢,进了门,便笑呵呵和她套近乎:“我瞧着你又长高了许多。”

    他们两平时从不往来,算一算很久没见过了。

    范维屏记忆中的她还是个清秀谦逊的学生,再见时,见她虽一身家常服饰,但气度沉稳,应对从容,心中暗暗佩服,难怪楚王把所有暗卫都交给这个年轻人。

    原来自家主子也有靠谱的时候嘛!

    傅云英亦不拿大,和范维屏寒暄过,其他幕僚早就到了,仆人送茶进来,众人推让一回,围坐在窗下,开始讨论入内阁的事。

    沈介溪已死,他的骨干要么卷入谋反入狱,要么怕受到牵连,主动辞官,现在除了王阁老这位内阁大臣地位稳固如山,其他几位阁臣一年之内必定陆续致仕。

    新官上任三把火,何况这回先换了一个首辅,又换了一个皇帝,眼下各个党派八仙过海各显神通,正积极为自己人谋求空缺出来的职位。

    范维屏知道傅云英打算助他进内阁参与朝政,急于表现自己,首先道:“崔南轩乃吏部侍郎,掌管官吏铨选,职权颇重,他在家养伤,暂时没什么动静,不过沈党的人暗中动作频频,想推举他出来收拾沈党的烂摊子,等着东山再起。”

    幕僚们议论纷纷,崔南轩是湖广人,沈介溪的学生,在和沈介溪闹翻以前,他曾和沈党的人共事,交情不错。如果他出面保沈党,那沈党死而不僵,随时可能死灰复燃。

    傅云英站在窗前,望着庭院一池清澈的湖水,淡淡道:“那就让崔南轩负责审理沈敬德谋反的案子。”

    众人一愣,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房里静了片刻。

    范维屏皱眉想了想,问:“这是何意?”

    傅云英道:“这个案子牵涉甚广,由他主审,大理寺、督察院、刑部担任副审,安排我们的人进去,让他好好审,审个三年五载,以崔南轩的为人,他和沈党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紧张。”

    天下人都看着,崔南轩不可能借机包庇沈党,而且沈党的人为了自保,到时候势必会攀咬他,把他也扯进去。

    闹个不好,身败名裂。

    即使他手段高明,能把事情处理好,也不会有人感激他。相反,他处理得越好,骂他的人越多。

    他处理得不好呢,正好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扣下去。

    功劳?处置沈党和当年惩治阉党不一样,阉党获诛,人人称快,沈党就复杂了。

    这个烫手山芋谁都不想接,交给崔南轩,给他主审的名头,但处处限制他的职权,让他头疼去罢,等他摆脱这个麻烦,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。

    大义灭亲,人人赞颂。

    但事实上,在官场上大义灭亲的人很难得到其他人的拥护,因为都怕自己哪天也被大义灭亲了。

    最稳妥的做法是回避。

    她偏偏不给崔南轩回避的机会。

    大家商议了一回,觉得这样也好,绊住崔南轩,他们才好专心做其他事。

    傅云英挪开书案前的铜尺,抽出一沓纸,道:“赶尽杀绝不可取,沈党中也有正直的官员,可以为我们所用。我这里有份名单,你们熟记于心,务必保住他们。”

    众人齐声应喏。

    见其他人都对傅云英十分恭敬,范维屏眼珠一转,临走前,笑道:“三舅舅前几日来信,要来京城……”顿了一下,“为赵氏吊唁。”

    傅云英会意,“我已经派人在城门前等候老师。”

    说曹操,曹操就到。范维屏前脚刚走,管家后脚过来禀报,赵师爷来了。

    同行的还有苏桐。

    苏桐在地方为官,时日虽不长,但政绩不俗。去年地方闹蝗灾,他脱下官服,和当地老百姓一起抵抗蝗虫,还想办法说动富户捐粮,立了大功。

    傅云英想办法将他调回京师,预备把他安插进工部,她之前认识的工部主事现在升任员外郎了。

    赵师爷风尘仆仆,神情凝重。

    赵氏是他以前最喜欢的学生。虽然两人闹翻了,但他心里总觉得有一天两人会和好的,或许是他老了的时候,他派人把赵氏叫到跟前,痛骂她一顿,然后赵氏泪如雨下,向他赔罪……

    结果却是赵氏比他先走。

    这时候,赵师爷才明白为什么赵氏这些年尽量疏远赵家,而且反对赵家和沈家亲上加亲,几次拒绝两家联姻。

    沈家一倒,湖广江陵府地动山摇,昔日一直被沈家打压欺辱的地方世家扬眉吐气,趁机报仇,沈家族人水深火热,日子一天不如一天。

    其他几家依附沈家的世家也都受到冲击,族人离散,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。

    唯有赵家基本没受到什么影响,而且因为赵家子弟和傅云英、范维屏走得很近,前途光明,他们家反而取代沈家,有兴旺之象。

    赵师爷心中百味杂陈。

    傅云英知道他心里不好过,问候几句,送他回客房休息,转回傅云章的房间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苏桐正和傅云章说话。

    他以前是个秀气清瘦的少年郎,长大成人,依然还是瘦,今天登门时,傅云英乍见之下,差点没认出他来。

    这个黑黑瘦瘦的男人,竟然是以前那个风度翩翩的苏桐?

    苏桐被她盯着看了许久,不由尴尬起来,摸摸鼻尖,解释说:“地方上气候干燥,日晒毒辣。”

    傅云英觉得他现在比阮君泽还黑,而且黑得很均匀,领口上方露出的脖子和一双手背也是黑的。

    傅云章早起后躺在凉快的厢房看书,听说苏桐来了,既惊且喜,“昨天才说起,今天就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等见到人,也诧异了一阵。

    苏桐只得再解释一遍,他这是晒黑的,他尽职尽责,每天去田间地头关心老百姓,才会晒黑的!

    傅云章轻笑几声。

    苏桐有点不好意思,他在外人面前冷静自持,对着傅云章和傅云英,不知不觉就别扭起来。

    以前他不懂,后来他明白了。

    因为心底深处知道二哥和英姐不会伤害他,所以就懵懂不知事的孩子一样,对着自己信任的人任性。

    厢房一面是可以摘取的槅扇,天气热的时候空出南边,地方开阔,风从院子往里吹,摇动树叶沙沙响,幽凉静谧。

    两人对坐吃茶,周围没有丫头伺候,只有他们二人。

    听苏桐说了些在地方为官的见闻,傅云章欣慰道:“地方果然磨练人,比以前沉稳练达了。”

    苏桐敏感而疏离,和谁都不亲近。

    傅云章欣赏他的才学,但担心他偏执之下走了歪路,所以之前曾数次警告他,以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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